【璧喻】来吃点东西吧

蝉声很枯燥,吱哇吱哇地,像坏掉的沙哑的收音机,和着僧人千篇一律念经的声音,简直是一盘乏味的棋的死局。那样多榕树的茂密枝叶,把喧哗的蝉遮掩住,好像包庇一些微不足道的罪行。

 

东璧龙珠在这样的夏天褪下官服。绣着金丝而看起来气宇轩昂的衣袍,华丽的奢侈的金色宝石,是他的家乡龙眼留给他的馈赠。这件衣服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名官员,而不是寺院里出生的一个普通的男孩,但现在他把它脱下。男孩说要匡扶正义——那是许多年前的大话了。现在想起来东璧龙珠还要扬起嘴角,可是他这样的食魂也会缅怀过去吗?他继而珍重地把官服叠好收起。大唐已经灭国多少年了?后面还有宋、元、明清什么的好多好多的时代。东璧龙珠追逐着千面之影的尾巴,竟然也不知不觉走过那么多年。 


千面之影——他又想起来。东璧龙珠每天都想起这个名字,很久以前他的阿喻就叫这个名字,而他曾经发誓将他绳之以法。他把衣服放进寺庙的暗格里,听到笑声从层层叠叠缭绕的香火后面飘过来。三鲜脱骨鱼笑够了,站在外边喊他:你好了没有?我可要走啦! 


东璧龙珠大步走出去:等我,我们去吃面线糊。这是十分平常的一句话,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会讲,只是东璧讲来格外动听似的,他们真的很久没有这样平静的生活。 


开元寺不高,称不上是巍峨雄伟,两座东西别居的小塔,夹着宽广的余晖。南方夏天的傍晚还称得上是明亮,成片的光给青石砖上了一层顶好的釉色,又在沸反盈天的热闹里被踩碎成一片一片的暗金色玻璃。孩子们从阿喻和东璧的身边簇拥着跑过去,手里捏着一块年糕或者是炸菜粿。这种热气腾腾的香味勾起阿喻肚子里的馋虫,他推推东璧的肩膀:东道主,拿出点好客的样子来! 


东璧就抓着三鲜的手腕加快了脚步。其实慢慢走在青石砖上的感觉也很好,但是阿喻想以后他们还有很多机会能这样慢慢地走,足够把砖石上的每一处青苔记下来,留着夜晚的时候细细数。其实要说走快了脚步也迈不开,闽南地区人不算太多,但是地方也不大,可能是大多数房子都不高的缘故,古朴的燕尾脊是这座城市曼妙的眼角。 


巷子很窄,馆子也拥挤,挤出热气氤氲里温暖的触觉。老板的脸上堆出慈祥的笑纹,手里一副很大的铁勺一起一落,雪白的面线飞进碗里。阿喻埋头吃面。他三鲜脱骨鱼早年走南闯北,也是见过不少名菜的,那些菜肴当真如方方正正的铁盒子里播放的那样,要焕发出金色的光芒来——那是菜挂着油、油缩着香,好生金碧辉煌的几道菜。但是他没吃过面线糊这样的:甭管师傅手艺是否精湛,煮出来那一碗都素素白白的,冒一点袅袅的热气,很不起眼。后面就各凭食客喜好了,加荤的加荤,添素的添素,面线糊马上变成琳琳琅琅的一大碗。会吃的要加一点猪大肠,咸甜的汁水和着白净的汤,咬一口唇齿间都是一个鲜字。当地人喜欢点一份油条,浸到面汤里——阿喻认证了,这样确实好吃:面汤把多余的油泡掉,又不败坏这炸物原来酥脆的口感,而且这样就不用动嘴嚼,适合在慵懒的早上捞一根。当然,浸泡的时间长短也是个技术活。那就交给东璧去做,他可是泉州人! 


一双碧色的眼睛,从面里抬起来,盯住东璧的筷子:“别给我夹了。”

 

筷子上吊着雪白的鱼片。东璧说:怎么,同类相斥? 


阿喻慢慢翻了个白眼,把自己逗笑了。他歪下头咬过鱼片,回敬了东璧龙珠一颗剥好的龙眼。他说:那你试试?笑得恶意十足。这种挑衅真是微不足道,东璧笑纳了那颗龙眼。夏天的时候泉州满地都是这种水果,好像走在街上都能被龙眼砸中一样,但也是真的甜而且多汁,怪不得说起南方人总离不开甜。东璧到底和南方的吴侬软语格格不入,从来也没有人把他和小雨缠绵的江南联想到一起。人们提起东璧,总是想:都护府,东司马,刀光和剑影,大漠和黄沙。然而东璧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南方人,他从开元寺丰润的水乳里诞生,降落在熙熙攘攘的这样一座寺庙里。东璧龙珠喜欢吃糖,想必是从东壁龙眼起就刻在骨子里的习惯。 


然而当三鲜眼睁睁看着东璧把酱油倒进装着芒果的盒子里,他又有点怀疑东璧嗜糖的属性了。试试?东璧把盒子举过来。酱油和芒果混在一起真的很好吃,他补充着,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愉悦和希冀。嗯……三鲜承认自己是叛逆的,这不代表他的饮食习惯也要另辟蹊径。东璧用牙签叉了一块,带点挑衅地看着他。千面之影也有不敢尝试的东西?他心情很好地笑起来,自己吃了那一块。 


激将法总是百试百灵的,尤其对三鲜脱骨鱼来说。他侧过脸,几乎是蛮横地夺下东璧手里的下一块芒果,尝到一嘴咸甜混合的果味。飞快地咽下嘴里的果肉,他报复性地去咬东璧的手指。东司马糖吃的太多,连手指也是甜的了吗?阿喻笑得不怀好意。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西街的瓦房边交换一个酸甜咸味的吻,这可真是复杂的一种滋味。很快口腔里那种绵密的快感盖过别的感觉去,氧气的流失快要把贴紧的唇舌挤成真空。这时候谁也不甘示弱——后果是两个人要为自己的任性喘上一会。阿喻今天学会了告饶:我可还想再走上一会儿,这条街巷很符合我的艺术美学。 


东璧看穿他,心想这真是一个蹩脚的理由。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学会不戳破三鲜脱骨鱼的谎话了呢?这可以算是不近人情的东司马一个莫大的进步。阿喻常常抿着嘴看他,狡黠地笑着,说一些不置可否的话。他没有捕头面前做小偷的自觉,向来不惮于看着东璧说话,他的眼神总是不动不摇地盯住自己,好像有玉做的磁石在眸子里泛出流光。是这种光分散了东璧龙珠的注意力吗?后来他们学会一起吃酒,并不讲山河摇曳大江飘零,也不说雄图壮志怀才不遇,仅仅只是吃酒而已。再后来就讲一些关于自己的话,点到即止地,这种时候没有必要说谎。可能这样的推杯换盏消磨掉他们之间对立的立场,有些东西通透起来。 


阿喻仍然在为自己的艺术美学寻找论据,找着找着便忘记初衷,两人俱溺在鲜艳的余晖里。至于后来又吃了润饼、炸肉还是别的什么,阿喻已经记不清楚,唯一记得的是东璧把开元寺里讨来的平安符藏在手里,递进他的掌心。东司马出了名的不善言辞,这种缱绻的气氛里也没憋出什么话来,只说:再来吃点东西吧。 


阿喻笑着攥紧那枚平安符。他想东璧这样表达已经很好,至于那些羞臊的话儿,交由他来讲就好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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